2016-01-19来源:江苏省国画院 |
周京新 作画时,应该是情真意切、自然投入的,刻意装出来的样子往往很糟。如装做深沉老叟,或是天真稚童;装做正襟危坐,或是不修边幅;装成美西施,或是丑武大;装成醉李白,或是诡诸葛等等,画出来的画,一定十分假。一时作假,自然难免,只怕总不醒悟,一味装下去,终于不识真境。 从不会画到会画,再到不会画,是几个质量完全不同的境界。手上的过程可以有备有略,心里的过程却是无法颠倒的。 水墨是张大关系网,水、墨、笔、纸、色诸系错落相交而章法可寻。千百年来织就的山水、花鸟、人物三张网中,惟有人物这张网显得稀疏零落,不甚景气。令人着迷的是,这三张网千头万绪,脉脉相连,藏宗匿结,浩韵迢迢。人物虽暂居于末而多有余径,传山移叶,皆出大律,展旧伸新之劳,其乐无穷! 心里有的和手上有的,在执意地追索下,会递进着清晰起来。心里的一,在手上给一旦及半,便会被推着升位至二、三、四……心在前头领着,手在后面追着,一前一后,步步上升。修养,大概就是这么回事。 岸边的红柳在微风中婷婷地美极了,往下瞧,水中红柳的倒影原来更美。 写意并非就是逸笔草草,壮着胆子碰运气。把画叫着写,是因为写里面包含了诸多不同寻常的好货色。它们品格雅正,洁净深涵,大的有数,小的有度,出入有缘,不可以形状其相,不可以法规其行,只是修来不易。所谓意,则与之气血难分,写中有意,意在写中。前者鸣鸣于手,后者吟吟于怀,此积彼发,互为补益。简写与偶然之禁锢,只设于远未到位的关口上。真正得写意于心、过了关的,当不忌繁简,不乞偶然,应变有序,举落不乱。 生活里发现了方,于是,会在画中把它变化成长。觉得还不过瘾时,又去把长变化出圆、三角、菱形、不规则形……一旦做得无聊了,还可以回到最原版的生活里去找东西来变化。“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”,有时就有这样无理可论,不便言传。 把质感与想象捆在一起,一切都可以变得随意灵活:不可能的变得可能,不相干的变得相干,寻常的变得不寻常,死掉的变得活过来。 今天,七岁的女儿站在我的画前批评我:“真难看!人脸上有这样一块一块的东西吗?衣服为什么是破破烂烂的?前面像座山似的是什么?我来教你一个好办法,把人的脸像原来长的一样慢慢地画过来,人的衣服呢,换上一件新的……”是啊,如果可以让画上的人样子好看一点,衣服新一点而又另有一种意思,不是挺好吗?过去想到这些问题,也会发感慨;动了手之后,会越发地感慨,并且还带着些无奈。问题当然不只是手上的笔总爱毛毛糙糙的,墨总爱灰灰涩涩的。心里的文章还得先做做好,否则是转不过弯子的。有时,我似乎隐隐地感觉到一个性灵的光影。我相信它的存在,尽管它藏得很诡很深。我还是可以虔心伏聆到一个诱人的呼唤:记着已有的辉煌,去寻找新的辉煌!这,是一个极大的难题,也是一种极好的享受。 由光造成的明暗,是很可以利用的。在画上,光和明暗可以各种面目出现:从外向里的,从里向外的,附着的,自有的,聚起的,分散的,等等。这样一来,光和明暗有了多种多样的用武之地,画路也由此而放宽。我庆幸自己练习过那种明暗素描,并且领会到,只要有心,包袱里存着的东西,都能拿出来用。 过去,惜笔如金,惜墨如金,结果,惜来惜去,出手日渐狭险。然而谨乎慎乎,还真的炼出了金子,货真价实,风光耀彩。后来,贬笔如泥,挥墨如土,佣形如砂,结果,相形之下,虽无吝啬之忧嫌,花得痛快,但因泥土暗贱,再无光耀可言,以贫易贫而已。金子合而为小爵与泥砂合而为大瓮,是大不可同日而语的,反之甚甚。其实,金子本是泥砂里淘炼出来的。懒得花力气去淘炼,仅以泥砂为用,自然得不来金子,也用不出光彩。因为是金子就惜,换成泥砂才不惜,则是以金之本逐惜之末,失之偏颇。将笔、墨、形诸位淘炼成受用不尽的金子,是个重要课题。有了金子,或多或少,在于人的修炼造化,惜或不惜则在于人的本钱和心境。何况,惜与不惜尚有一大段空暇可任择取。 画中之法,造型二字可以全概。首先是造,凡人、物、笔、墨、色诸项,都应该造就成形,从一笔一墨之小,到画面整幅之大,或现有各小后成大一,或先立大一后布各小,只求小形入大形,大形受得小形;小有与大有神通,大小依度数合一。至于造出的形,则无论大小,都须品行兼备。品者,好骨,好韵,好相,好格;行者,可出,可入,可曲,可伸,变可易相,修可自洁。否则,算不上形。 感受和想象是人的元气,对待它们一要重用,二要爱惜。重用,是要广用而不滥用,精用而不小用,重用而不轻用。爱惜,则是要激其生势,养其广势,修其成势。以养为用,以用滋养,元气则不伤。 作画时,激情是不可少的。它像一团气流,把那些静心安排着的东西鼓动起来,使之焕发生命。然而,激情不能是惟上的、单一的、本能的,因为画里要表现的,应该是有理、有节、有法度的情绪,既不是苍白的布置,也不是廉价的发泄。 题材与形式之说,道理多多。落实到画里,画什么,如何画,两者如何合拍,确有大的学问。从要画什么,可以想出如何画,从如何画,可以想到适宜画什么。题材与形式的选择,虽然是一条无限宽阔的路,但是,特定的题材与特定的形式之间,还是会有一种鬼使神差的最佳天机可寻。只要有劲头和道行,就能得到它。 心里有一个大目标就够了,只要不断滋养它,使之不断延续上升,而不朝三暮四或重道零落。手上出千百个花样也无妨,关键是样样都通,样样都好,而不仅仅是花样。 有形处以型造笔,无形处以笔造型。 层次是个“万金油”,笔墨造型大小各处都少不了它:大笔紧几层,小笔松几层;大墨密几层,小墨疏几层;大形深几层,小形浅几层;大画多几层,小画少几层。都要有几层,否则画不成。 画中的藏和露都要自有一本帐。自己确实有的本事,不在于尽显于表,而尽绝余韵;自己原没有而硬要装出来的本事,则会是越显越糟。如聪明和能力,可藏三露七或藏露各半;情绪和思想,可藏而不露或藏多露少。露是小显,大开门户,直出直送,没有后劲;藏是大显,虚掩门户,明收暗放,其韵源源。只要身上真的有本事,只要不将本事失掉,只要有心善待这些本事,就能藏露恰当自如。 书法入画,才有了水墨写意人物,一书一画之所以能搞到一块儿,而且搞出了好东西,是因为书与画之间有许多共同点:其一,书与画工具相同,基点一致。其二,书与画都以形为先,字生于象形,画得于应物,字形、画形皆源于物;其三,书画都以笔墨为本,求骨气,求格韵,写字当头。可惜的是书画合体,历来合得少,散的多。合者,书融于画,画运于书;骨气真到,格韵深远;书非此书,书中有画;画非此画,画中有书;天作良缘,大大地升高了一筹。散的,则或书受屈而贬其骨,或画参乱而异其格,以至于干脆改弦更张,空有其名,不是那么回事了。我想,这里只有一个原因:原本宽厚的书法被曲解误会了,或视玉为石,或用石为玉。此病举与书无关,与画有碍,原来可以热热闹闹唱下去的好戏,被简简单单抽词换曲地搅糟了。而糊里糊涂被拉来凑热闹的替身们,也因此白忙一场,反而耽误了自己的事。所以,书法入画既然使画法升华了、纯正了,就应当有不断发展、步步高升出更新、更好、更宽厚的前途。兼收并蓄当然有益无害,然而内主外辅,不异根本,变形不异其宗,移步不改其性,是必循的原则。至于另谋别途、改弦更张之举,极是无妨。或远远走开,义无反顾;获取之以次,辅以小用,都尽可以另立名声,大可不必恋惜此名。 远看,人有多只手,一手伸向前,一手伸向后,一手伸向近,一手伸向远。近看,人只有一只手,它只能伸向自己。 作画前,心里该有个大势头的估量,下手时,也好找一个最能起动这个大势头的出发点,有意识地将自己置于一个有利位置,调整状态。古人“或自臂起,或从足先”,想来并不是为了显弄手段吧。 人物造型是个关键,对形的认识则是关键的关键。形在心理被定格为由轮廓线的人,是水墨写意的一大障碍,那样容易将画中的骨、肉、皮毛分割而置,血气精神自然也就谈不上了。形是一张写有人字的牌,造型是打牌人用心使出的手段。在有画之前,形是谜底,是人;在有画之后,形是谜面,是形。 写是个好手段,在画里用好了,与书有异曲同工之妙。写尚风骨,写尚血脉,写尚自然,写尚真情。写在画里比书有着更大的活动空间。它是书在画意味上的变量,是画的高品质表现,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水墨写意所特有的绘画性,在此得以界定和伸张。 水墨写意素描化、速写化,是一种病状。病根不在素描和速写,而在于没有将它们在写意这口好锅里用心熬一熬,并且熬出味来,让它们写意化。一切来料都是如此,否则出不来好味道。 画要有势气,其势要大,其气要正;画要有品质,其品要纯,其质要真。两者都不可少。 画应以小势从大势,大势呈大质大量,小势呈小质小量,适度而灵变,即定而不乱。取势者,不可拘于一格,或紧为大势,松为小势;或直为大势,曲为小势,其法同。 画中之趣,可雅,可俗,可谐,可矜,只不可无趣,无趣则无画。 不要造作的故事,不要刻意的象征,不要无聊的诡秘,不要轻薄的时尚;不要装腔作势的哲理,不要莫名其妙的荒诞;不要掩饰低能的狂态,不要哗众取宠的自贱。只要画,干干净净的画。 态度十分重要,从心里到手上,要资助,要自觉,要真情,要实力,要大略,要灵动,要松畅,要精到……出好画是一项极有难度的劳动,修炼到一个好的状态,则是首要的。 笔墨有天性,不可纵,亦不可违。纵则走马脱缰,夸夸不实;违则强收迫受,伤筋坏骨。笔墨有灵知,入可取,得可用,取则浸肌透骨,魄中拾格;用则巧迎妙送,异体全宗。此大取大用者,心为果,悟为功。 写意是一门速度学。画时,用笔的迟、速、缓、疾,与笔墨的静、动、厚、薄息息相关。速度关键是度,即如何将快慢把握得宜笔、宜墨、宜我、宜画,恰到好处。这是个大学问,要动脑筋领悟,也要花力气修炼。速度是心静、气量和感觉的测量表,各人在速度上都是有度可约的。虽然彼此存在差异,但不同的度位上,还是有个优劣的大体标准。如同行车,有人好快,有人好慢,但是快者,必戒风风火火,全无节制,只快不稳,欲速则不达;慢者,还应就事及时,慢而且是,稳中求速,免得拖拉无度。两者合论,车速不同,可都要用油门,也都要用刹车,否则会耽误事。 责任编辑:王洁 |